寄海

他青

他山拟水，峰不回路不转，你走向我，不是你的选择。

 

他山

“师兄。”王源的声音顺着剑锋横了过去，王俊凯的眉心跳了跳，手下意识一软。

银色的刃无力地滑过面前脖颈间的细骨，闹得他脑袋里也蓦凉，王俊凯就直愣愣地把目光落在有点急切的血珠子上，看着那些他能想象得到的滚烫欲坠不坠地粘在对方渗出的汗里。

一定是病了，他竟然觉得那点血气的邪魅和不正竟然如此好看。

所以等到他意识到，刀刃是从自己手上递过去时，麻麻的慌乱就席卷了敏捷的神经，任是风再轻，都荡不起心思了。

“不疼。”王源说。

“我没打算道歉。”剑柄的温热抵着王俊凯的手心，像是王源身上的温度都在咬他的皮肤。“敌人是不会道歉的。”

每一次训练都是这样，真刀实箭，招招要害，可谁让这是自己求来的呢，王源突然笑了笑。

锁骨边的血迹已经变深了，像是一道烙上去的疤，印着坦明的眉眼，“素不相识才说冒犯。”

王俊凯转过头，他不要听，他知道王源要说什么。

素不相识才说冒犯，还好你讨厌我。

 

王俊凯讨厌王源。

从他12岁那年从萧索衰败的他山峰扯着一根手臂粗的麻绳就上了拟水峰开始，这种讨厌从未停止过。

他不抱怨畅快淋漓的不满和生恨，能容忍拟水峰几百个弟子对他这个来求收留的半路师兄的偏见和作弄。

可他讨厌王源不知道整个门派独留一人的悲怆，讨厌王源不明白他山峰和拟水峰之前的路有多长，讨厌王源没抓过那根磨平了掌纹的麻绳，讨厌王源摸着自己的伤口问疼不疼还没完没了地出现在他身边。

他讨厌的，是王源的干净和澄亮，清冽的有邪把自己身体里所有的阴晦和暗洞，污浊与疤痕，全部照亮填满，清洗疗伤。

所以这种讨厌，他只给王源一个人。

 

师从拟水派的第七年，王俊凯已经能和师父过招了。这也是和王俊凯夜训的第七年，王源也笑嘻嘻地说要和师父比划，结果被赶了回去。

一开始王俊凯是不愿意和王源训练的，如果没有被烦到同意了那个赌约了的话。

“找到他青花，我就答应。”

他青花是他青峰的山花，也许在拟水峰上有，但是季节不对，也很难找。王俊凯只是找了个理由搪塞，但没想到王源太认真了。

但逢碰上自己的事，他都太认真了。

王源当即就走了，次日下午回来献宝似地把他青花放在了窄桌上。

先于王俊凯看到这两支蔫蔫的他青花的，是他听到师父门规惩戒王源私自出门夜不归宿的令文，全门派都被聚集在厅堂，沉默又冷静。

王源咬着头发跪在地上，小小的身躯却没有孱弱的样子，坚毅又努力地挺直后背，像是等待那一下下板子落在自己身上。

夕阳落山了，余晖就舔着王源脏兮兮的衣角，王俊凯看见他转过头来，朝着自己的方向抓住了自己有些退让的目光。

他的唇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张张合合间像是有什么声音在王俊凯耳边响起。

“疼。”

他说疼。

 

那晚回到卧房，桌上扣着温热的碗，王源打开来，里面是他青花饭，蒸汽的水滴沿着碗边落在晶莹的米粒上，湿漉漉的。

他从来没吃过他青花饭，这是别人家乡的味道，却浅浅地安抚着自己的伤口和不满足，有点儿想流泪，王源捧着碗，突然很想抱抱那个人。

那天以后王俊凯都会留出半个时辰和王源夜训，风雨霜露，降温起风也从来没有例外。

比起成为门派里顶天立地的大师兄，王源开始有了新的渴望。他想要看见王俊凯争锋不退的眼神。他想要感受王俊凯没法藏起温柔热度，他想要听王俊凯喊他一声师弟，他也想过，当他成为顶天立地大师兄的那天，能有一个大大师兄站在他身边。

说疼的孩子有糖吃，王源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从那次被罚以后他从来不说疼。

他说不疼，王俊凯就会更心疼。

 

拟水

拟水派的弟子们，每年都要和别派比赛一次。说是不含帮派的恩怨，却多多少少有些热血的沸腾。

王俊凯从来不参加。他很明白自己的定位也有着贯之七年的坚持，他是拟水来求收留的半路弟子，只有生存，没有生活。

可是随着和王源，师父的切磋，他山的厉劲与拟水的柔韧在自己身上倒化成了相融的合适，王俊凯的武艺越发精湛，惹来别派的不满。

“我今天就点名和王俊凯比试了，你们拟水不会连个人都不放吧？”对面的弟子的阴阳怪气显得有些嚣张。

拟水的弟子们都开始窃窃私语，不敢劝也不甘心犯怂，领头的大弟子明显咬了咬牙，朝王俊凯丢来不满的目光。

王俊凯的眉头刚皱了皱，一把佩剑就带着凌厉的风扎在了擂台边，空气都随着剑身的晃动凝固了几秒。

“比试得旗鼓相当吧？你这种喽啰还劳烦我师兄？我勉强和你打打吧！”

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清逸又明朗，爽声大笑。

王俊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是王源。

“人家认你了吗小弟弟，半路师兄都喊这么顺口，那你喊声哥来听听？”

对面的流氓做派真的让王源犯恶心，他抿了抿唇，拎着剑就冲了过去。其实论武力，王源不比他差，但是年龄和磨练上的差距还是令他落了下风。

于是对面的流氓剑法就略略划过王源衣领的扣节，胸口袒露的一瞬间，王源想的竟然是，不能让王俊凯看到那个疤。

拟水训练也没逃过风吹日晒，但王俊凯总想不懂为什么王源永远是奶白的肤色，他有些执拗地认为，就自己能让王源妥协，“欺负”他，甚至还有机会在这个同样执拗的少年颈边划上一道口子。可刚刚的一瞬，自己默默放在脑袋里偷藏好久的秘密就暴露在了大家面前，原来王源肤色不是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涨红的耳尖也有可能是愤怒而不是羞敛，微润的眼眶也不是疼的，是被别人真的欺负了。

王俊凯生气了。

这一次的剑没有扎在擂台上，而是扎在了对面流氓弟子的衣领上，将他生生逼退在武器架上。

王源扣好衣领的一刻，看到的就是王俊凯飞上台来拎剑过招的场景。太凶了。他以为平时夜训的王俊凯已经足够冷漠和无情。

狠戾着打架的王俊凯内心活动也很简单。

谁是你弟。

喊你娘的哥。

然后更流氓的剑法就顺道也把人家裤子给挂了，末了他淡着眉眼开口。

“和我师弟道歉。”

素不相识才说冒犯，所以你算个屁。

 

上次的事情以后，王源的“师兄”喊得更顺口了，但是也就那一次，王俊凯再没喊过师弟。可在夜训的时候，王俊凯的每一个招式都没了原先的劲道，一点点了无在王源的青涩期待里。

“手臂不能软，抬高。”反扣的剑锋相磨，王源听见他清冷的声音，于是一个背身，眼神和王俊凯撞上。

“我下个月生辰。”

“背是最不能留给敌人的。”

“师兄……”

“……知道了。”

一招毕，剑锋微微指着要害，月光下是潮湿盈盈的面庞，面前那人太过高兴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引来王俊凯惊慌地收剑。

“你又输了。”王俊凯不看他。

“可我觉得，我赢了。”王源看着他，笑了起来。

 

十冬月，早晚天气又凉了一些，王俊凯撑着脑袋在床上发呆了好久，突然坐起来，翻起他的小匣，叮叮当当捣鼓着。

没有什么钱，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够买一个簪。

叹了口气，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朝着师父功房走去。

 

檀香的烟气袅着升腾，王俊凯一动不动地盯着，眼睛酸涩，终于听到师父苍沉的声音。

“你明年，该行冠礼了吧？”

明年，在拟水峰的第八个年头。王俊凯隔着烟雾看师父，那脸上的纹壑又比当年来时深了几分。那年他跪在拟水门派的槛前，这么多年了他又跪在这里。

“是。”王俊凯没有垂头。“八年前师父收了我，这份恩情我定当铭记。”

虽然喊师父，但不称自己为弟子，这是王俊凯的原则。

当年自己跪在雪地里字字铿定：“八年及冠，报以恩情，再回他山。”，这同样是王俊凯的原则。

所以师父收了他，那么他必须遵守诺言。

“永不犯，拟水峰。”师父又提醒了一次。

王俊凯明白什么意思，不犯也不归，从此再无瓜葛。

 

 

王俊凯和师父请了一天假，说是要去山上找药材。也许本就不是正统弟子，所以师父摆了摆手，任他去了。

他是要去找他青花。

自从知道王俊凯喜欢吃他青花饭，王源每年都会出门找一趟，从没间断过。不过既然没钱买簪子，王俊凯想，那就去找他青花，给小寿星做点吃的。

只是以王俊凯的脚力，绕了半个山可能会长他青花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一株。微凉的天气，后背渗了一层汗。他走到河边抹了把脸，抬头看见对面的爷爷正在洗新摘的野菜。

“老丈，您可知这山上哪儿有他青花吗？”王俊凯行了礼问道。

“他青花？”老丈摇了摇手，“我在这山上，呆了65年，还从未见过他青花。”他用力甩甩菜上的水珠，哑着嗓子又说，“罢了小伙子，去他山找吧。”

脑袋里好像有根弦拨了拨，嗡嗡的声音把记忆唤醒，王俊凯突然抬起头。他想起那一年王源跪在厅堂里受罚的样子，灰脏的衣角，干白的唇色，还有那一句“疼”，让一切都有了答案。

王源每年都要去一次他山峰，去找他青花，再攥在手心献给他山峰的人。

原来从拟水峰到他山峰的这条路他知道有多长，崖上扯着的麻绳也在好看的手上磨出了泡，王俊凯只记得八年前他山峰的衰败和萧瑟，可是这种景象，王源看了八年。

像是有一颗石子在磨着跳动的心脏，把棱角狠狠碾平，王俊凯趴在河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水珠就落在河面上，皱起纹纹波痕。

 

他想起小时候念的一首歌谣。

他青花他山开，倾他心，为情栽。

 

他应该是不难过的，可他很想流眼泪。

 

与卿

年前的庆贺，拟水峰弟子是被允许下山采购的，破天荒的，前一天夜训，王俊凯竟然和王源主动提起这件事。

那晚王源没睡，他看着窗口外的星星，躺在晴朗夜晚的静谧里，轻轻地念那句话。

“明天一起吧。”

他在想，这句话能不能每天都听一次。

 

这是落在拟水峰和他山峰之间的小镇，到处都是又香又甜又暖的气息。所以一旦逢年过节，热闹的氛围一点儿不少。弟子们都散落开来，约好了第二天一早一起回山上。

“师兄，你想买什么？”

“没什么需要的，你买吧。”王俊凯的心思不在这儿，他打量着街上的一切。

“那我们去买点烟花吧，去年买的都潮了，今天可不要再上当了。”

王源拉着王俊凯的袖角就往前走，没有用劲，但人的确是跟上来了，他们迎着风，嘴角偷偷跑出一点笑来。

王源悄摸着拎着两坛酒进客栈的时候，王俊凯正在街上买冰糖葫芦。

“大娘，这个甜吗？”

“又酸又甜，绝对好吃。”

转头又看见梅花糕，让店家又装了几个，还有手工制的麻花糖，香脆脆的杏仁酥，热腾腾的甜水汤。

王俊凯觉得，过新年，就该甜蜜一点的吧。

正巧，王源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等他进了客栈的房间，就看见王源酒气醺醺地坐在窗台上的背影。桌子上是剩下的一坛酒，王俊凯放下东西的手停了停，拎起了坛子倒了一杯。

“擅自喝酒，门规多少板子？”王俊凯背靠着窗口，倚坐上去。

王源没说话，他转过头，晶亮的眸子好像盛了酒，往他心上一浇，然后哪哪都捎着醉了的麻意。

“多少板子你会心疼？”距离太近了，酒气都扑在脸上。

“素不相识才说冒犯，兄弟朋友不说心疼。”王俊凯仰头把酒喝掉，在王源还品味着那句话的意义时，扔掉了酒杯，后仰了一些，扶着面前的脸就吻了上去。

不知道酒精能不能再发酵，但却总让相爱心甘情愿烧光理智。

王源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感觉有凉意从眼角落下来。他以为是自己流眼泪了，或者是王俊凯，因为他们无言的默契让这一刻的到来都显得太水到渠成。可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窗外飘着雪，天降的惊喜悄悄为这一切加冕浪漫。

王俊凯托着他的脸微微分开，留下细密的呼吸。“素不相识才说冒犯，兄弟朋友不说心疼。而爱人都可以。”

王源红了眼眶，他抬起脸，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翼。王俊凯接纳了一切温柔，轻轻开口。

“所以，多有冒犯，源卿。”

“我心疼你，心疼你。”

“我想疼你。”

春天的生长，夏日的河桑，秋乍凉的体感来临时，王俊凯的及冠礼也临近了。这就意味着，未挑明的离别也越来越近。他开始害怕回到那个地方去，也开始害怕没有王源的他山峰。

也许是有了温暖以后，人就害怕孤独。

 

及冠礼前一天的夜训，王源又拎来两坛酒。

“践行酒？”王俊凯收起佩剑，好像这三个字说得无比轻松。

“合欢酒。”王源给自己斟了一杯，声音过分冷静。“敢喝吗？”

王俊凯不说话了，他摩挲着手柄的花纹，喉头一紧。

等到意识再清明一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倒在卧房床上，红了的眼角和两颊，都映在彼此眼里升温。

褪去多余累赘的衣物，扯去杂乱负重的不舍，王俊凯虔诚又迷离地亲吻着奶白色，亲吻着温热。而身下因情动而蜷起的身躯上，被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不止这样，王俊凯还想要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意识里，在他无望的未来里，烙下种子，发了芽，开一朵他青花。

“你太软了……专心点，腿抬高……”

“不……”

“后背……要留给最亲密的人。”

“唔……别说了……”

“疼不疼？”

“不疼。”

训练时的话拈在滚烫的声音里，折磨着王源最后的羞敛和理智。

而他说不疼，王俊凯就会更心疼。

这一场加时的夜训，落幕在拥抱和沉默里。他们用欲望去迎接新的一天，好像睁眼就能看见爱人，闭眼就不会面对分别。

然后王俊凯走了，这是他们用相爱的代价去同意的事情。

太阳升起的时候，王源落在被子上的手，终于颤着，无力地摸了摸自己摇摇散散的发髻，那里有个东西温吞还挟着凉意，执拗地绕着青丝缠绵。

——是一支簪子。

他摸着上面简单的纹路，能猜到是什么。

他青花他山开，倾他心，为情栽。

 

是再也忍不住的心疼，王源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大哭起来。

疼，好疼，哪里都疼。

但是再也没人买甜的来哄他了。

 

他青

人总是有太多大梦大业，大梦初醒才不枉大业坦荡。

而你不是一个梦，却给了我梦境的戛然。

第一次见你，你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剑抵着喉都能往前送三分。可现在我最怕闭眼了，一闭眼都是你头也不回的样子。其实从来没什么好念想的，也没什么好忘记的，只是睁开眼的每一天都成了没有你的又一天。

没事，我不难过，和你一样。

 

何处

新任掌门行事果决，他山峰重振，八年萧败八年兴派，日渐安稳。

拟水峰大弟子潜心习艺，于武赛中拔得头筹，再扬拟水。

又是一年新春，小镇仍是未变的祥和与温暖，贴着喜气的，洋溢的祝福。

王源带着弟子们下山的时候，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那帮孩子总有很多很多想买的东西，让他们去玩就好了。

冰糖葫芦杏仁酥，梅花糕麻花糖甜水汤。每年下山，王源都要买一遍。甜甜的，这种滋味一年尝一次就够了。

他转身又走向酒铺子。

“两坛他青酒。”

“好嘞公子，稍等。”

拎着酒感叹现在的店家越来越缺斤少两，这酒他拎着倒是觉得越来越轻了。笑着摇了摇头，王源拂着衣袖迈出门去。

春日的阳光灿烂，照在人身上倒不是很暖，捎着凉凉的风，刺在颊上有些痛。

那人就在街边而立，发上的簪子缠着青丝像是编织了一个梦。

“两坛酒一个人喝得完吗？”

“要你管。”

“师弟越发调皮了。”

王源不说话，他抿着嘴掉头就走。那人跟了上来，一手抓住坛子上勒住那奶白修长手指的绳，然后在王源停下来的时候，慢慢地，顺着绳子的形状，十指相扣。

“源卿。”

王源回过头来，泪水铺了满面，“他山拟水，峰不回路不转。”

王俊凯叹了一口气，敞开了怀抱。

“他山拟水，山水何处不相逢。”

 

他山派重振第九年，掌门退wei。

同年七月，山水派起，双王共生。

 

大梦和大业，都是你。

山水重重，我都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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